— 炒米柒 —

【地笼】图腾

敖广厌恶晴天,它总会让他想到那个男人。天帝降临的时候,连乌云都要自动退避,万里长空白日明。

龙喜水,向来伴着风雨出现。每当阳光穿透海面洒在自己的鳞片上,敖广总会想起那只手,先是随意一挥散开漫天乌云,然后从背后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那个人会凑到他耳边,连呼吸都是慵懒的:“朕……来看你了。”

他是他的宠物。

 

上古时期,龙族位列神位一员,叱咤风云,四海之内一切有血有水之处皆听其调令。越是强大的生命,更新换代的速度也就越慢。普通龙族每一百年孕育一枚龙蛋,龙王血统则需一千年才能孕育出一位新王。最高贵的龙王血脉鳞片是黑色,其次是紫色,再者是金色;敖广没那么幸运,他的血统极其平凡,全身洁白,出生时像一尾浪花里的小白条。

平凡倒也好,同族心慈,不论远近亲疏都对他亲切体贴。他乐得自在,四海都是他的游乐园。

偏偏有一天,他来海面看巫族造船,被巡视的天帝发现了。

“这里怎么有一条……”天帝眯起眼睛,“小龙?你来干什么的?”

敖广尚年幼,不认得天帝,看着刺目的阳光只把他当成了哪一方的太阳神。敖广心不在焉地行了个礼:“来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更多好看的东西,你去不去?”

家里人还在等他回去,敖广想了想,便果断拒绝了。

天帝目光略带遗憾地看着他,转身一拢绣袍,敖广便化成了一条泥鳅大小的小龙,在天帝手心对着他龇牙咧嘴。

“这才像话嘛。”

 

他把他放在天帝宫的仙池里,一养就是五六年。天上的水具有神力,敖广发现自己洁白的鳞片颜色渐渐变深,还出现了若有若无的红色条纹,有日甚至能化为人形了。他不明白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只是从内心下意识地抵触这种感觉。仙池很大,时不时还有仙人来游山玩水,但他出不去。

尤其是在蓬莱山间,有一方小小的水潭,有时——当他做错了什么事时,他会被人请到那里面,等着天帝进去。有时倒也是无来由的,天帝心情好、或是心情不好,也会差人来把他赶进去。

敖广气得兴风作浪,摧樯折戟。有仙人想来此地修行,却面对无休止的雷雨抱憾而归,于是向天帝诉苦。天帝神色淡淡的,嘱咐下人将敖广赶进蓬莱,关上半个月。次数多了,敖广干脆就下令直接被关在那一方小小的水潭里了。

挣扎多次确认自己离不开后,敖广闲的没事就卧在水底数闪电,一条闪电,两条闪电,三条闪电……乌云散开了。

一只手从背后探出来,用力掐住他的脖子牵引他向后仰,嘴唇在他颈侧游弋。敖广闭上眼睛,在水下,耳畔的声音依旧清晰可闻。

 

天帝偶尔会独自一人来蓬莱看敖广。他目及万里,多幽深的水都不会阻碍他一眼望到那条白色的小龙。

敖广沿着蓬莱仙池的边缘一圈圈游动,天帝坐在岸上看他,看的厌了,就往水里丢几颗扁平石子,石子在水面跳跃几次才会沉下去。敖广浮上水面,语气冷淡:“我以为你在别的地方。”

“我是在看你。”

敖广不置可否。每当他俩单独在一起时,都是天帝不断用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情的言辞来装点这些时刻。敖广的回应则总是漫不经心的、敷衍的、有时甚至是抵触的。敖广转身想离开,天帝一抬手,一道水幕挡在他面前。

“看来我们还有必要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敖广有些恼火,转过身来对着他,“我们已经谈得够多了,而且说了成百上千次,你只是闲的没事,而我想离开。你可以放我走吗?”

“但我还没试过这个。”

天帝脚尖点地,稳稳落到水面上,恰好和张牙舞爪的敖广目光齐平。他在敖广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动作那么轻柔,那么短暂,像一片花瓣落下一般。他抽身离开,而敖广甚至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受控制地化成人形,脸颊滚烫。

“你明白吗?”天帝问。

 

变故发生在与蚩尤的第一场大战开始。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一开始敖广还在试图挣扎出这里,后来意识到哪怕他逃出去,自己的亲人朋友也都早已仙逝了,他也渐渐就认了这命。有一段时间,他发现天帝很久没来了,于是问看守的神兽:“天帝呢?”

“天帝最近很忙,不便理你。”

一丝怒意自心底升起,他三两下破除这无谓的结界——在灵池中泡惯了的他早已法力超群,平日里没有试探出去,自然神兽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能力。他追寻着空气中天帝的气息一路奔向大地,惊讶地发现那里居然已经血流成河。

蚩尤和天帝正在斗法,敖广悬在半空,居然忘了隐藏自己。蚩尤无意中瞥见有人偷窥,随意地扬手打算把他粉碎。天帝一惊,一飞冲天挡在他身前,竟生生自己扛下了这一击!

蚩尤眯起眼睛:“他是谁?”

“你们不准伤的人。”

 

那一战天帝败了,回去把他死死压在身下,拽着他的头发,一下一下,他的头撞在地上,额角擦出血丝。天帝毫无停下的意思,只是连声逼问:“你为什么要来?你说啊,你为什么要来?”

敖广咬着嘴唇不说话,嘴里弥散开血腥。

事毕,天帝起身整好衣服,放开他:“给你三天时间,我要你的答复,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要来。”

 

天帝给了他三次回答机会。

“我想离开这里。”

天帝指尖动了动,敖广的衣服应声而落。

“我想回家。”

天帝让他赤身裸体地在自己眼前跪下。

敖广咬着牙,颤抖地说:“……我很想你。”

 

敖广不明白自己和他的关系。天帝重义而薄情,有些时候你很难想象这两种气质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但天帝偏偏就是这样的。有些时候敖广在想,为什么这样的人能统领天下呢?

有时候他又会想,也许就是这样的人才能统领天下吧。

长期的孤独和囚禁让他的思维一片混乱,有些时候清晰,有些时候又像是有无数个声音在脑海里一起大声叫骂。每每他思维混乱到头痛欲裂时,他身上会不受控制地现出鳞片和尾巴。天帝看见了,把他带回寝宫修养,一手给他揉着太阳穴,一手轻轻抚摸他的龙尾。

“我要让你成为我的图腾,千秋万代的君王都要敬仰你,直到我华夏万岁,万万岁……”

敖广想,他用这样郑重的语气许下这样的不切实际的诺言,有什么用呢?我只是你后花园池子里的一条小龙,也许同样的承诺明天就会被你说给你花坛上那棵怒放的牡丹。

 

与蚩尤的最后一战,天帝命他跟随自己来到战场。

“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让你来么?”天帝指着远方翻滚的乌云。

“你的族人,站错了队。”

敖广感到一阵恐惧,他做梦都未曾想到此生还能见到自己的族人,他从不曾忘记幼时家中族人对他的关爱。但如今……如今他们站在天帝的对面!

谁能忤逆天帝?谁敢忤逆天帝?

“这数十年来,你浸泡在天池中,饮琼浆,食仙物,等闲龙族早已不是你的对手……”

天帝对他下达命令时依旧用这种像极了他逼迫他温存时慵懒的语气,看似淡淡的,实则蕴藏着绝对的力量,命令决不以区区一条小龙的意志为转移。

敖广从阵中腾起,任四肢百骸间的力量随意驰骋,他做到了他的族人做不到的事情——他冰封了整个海面!龙族的驭水之术需要流动的水才能进行,一时之间,蚩尤方失了大半战力,方寸大乱。

天帝冷笑一声,华夏历史上最惨烈的一战由此打响。

 

“敖广,在天上的这几十年,你过得怎么样?”

敖广不敢造次,低声回:“甚好。”

“朕赏识你,你一身技艺,也不要荒废在这天帝宫中……东海的海底有一座沉默的火山,用来镇压妖灵,岂不正好?”

敖广霍地抬眼。

“朕思来想去,再没有别人能比你更令朕放心了,不如……”

天帝点到即止,没再说下去,敖广嘴唇颤抖,许久,他才缓缓问出一个问题:

“你用心良苦这么久,囚禁我,驯化我,栽培我,是不是为的就是今天?”

天帝不置可否:“星辰早在千年前就向我昭示了龙族反叛的景象,你做得很好,若非有你在,我们决不会这么轻易取胜。”

“那!”那你可曾有过一丝真情实意?敖广还想逼问,但龙族一向孤高骄傲,他只说了一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

敖广恶狠狠地盯着他。王位上的那个人表情总是这样淡淡的,薄情而多义,他怎么忘了呢?

 

敖广带着少数归顺他的族人来到深海,建立龙宫,镇守地牢。

神龙一千年孕育一名继承人,敖广在天帝宫时就感觉到腹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集结,拼命吸收周围的能量。他把肚皮在石柱上轻轻剐蹭,感受里面的幼卵随着自己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想过是否要将其毁灭,把这个带着欺骗的爱意的证据销毁,让一切骗局都到此为止。可是不然,他心中忽然有了一个新的念头,让这个孩子潜心修炼,成神成圣,等他走到与天帝平起平坐的那一天,找机会把他杀死,接过他的万里江山,岂不快哉?他迫不及待地想让天帝看着自己亲手犯下的罪行反噬回自己身上,每念及此,他心中的快意就更多一分,恨意更多一分,而心底藏得最深的爱意和慈悲就在这样的痛苦中渐渐走向湮灭。

可是有一天,鬼使神差地,他问了申公豹一句:

“现在的帝王……可有用龙做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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