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炒米柒 —

【地笼】图腾2(完结篇,原著向)



敖广已经老了。


虽然外表上的变化并不明显,但他清楚衰老是怎么一回事,不是身体机能的退化,而是人生中骤然多起的数不清的告别。先是一一病逝的同族,再是回家次数越来越少的儿子,后来是天帝羽化、跳出三界之外的消息。


天帝已去,灵魂升华,而自己仍旧被禁锢于此。


敖广坚守着这个牢狱,觉得这世间就像个愚蠢的笑话。




孙悟空闯进龙宫,问敖广要定海神针去闹天庭。说实话,看着龙王威风凛凛地盘在定海神针上,就连妖猴心里也抖了三抖。谁曾想敖广只是闭着眼睛听完他的壮志豪言,冷哼一声:“拿去吧。”


这下轮到孙悟空愣住了。


敖广叹息道:“莫要多问……我总得找个理由离开。”


他放开定海神针,没等孙悟空反应过来,他已经走远了,不过临了又折回来:“如果你在天庭看到我儿敖丙,看在这定海神针的份上,不许伤他。”


孙悟空讷讷点头。


没了定海神针,海底牢狱中无数海妖水怪倾巢而出,东海霎时一片混乱,龙王不知所踪。




阴差阳错,天帝没能按计划彻底离开三界,永不归来。


即使是仙,也要完全修到一定境界才能彻底跳脱,否则只会被困在三界的罅隙中。天帝一向刻苦静修,功力早已足够,只是没想到,他在修心上还是差了一截。


心未澄,欲未遣,便生贪求。天帝开始以为是自己放不下天下苍生,于是用自己一丝元神化了人形,暗中指挥众兵将在各处平定战乱,督促四方神灵指引芸芸众生。但他做完这一切,心里依旧空空落落,这时他听到东海定海神针失窃的消息。


他心里一惊,明白过来自己滞留世间的牵挂,不是别的,正是那条龙。


人间有掌管记录历史的史官,天庭也有,名叫圣史,观天下,记阴阳。天帝破门而入,喝令圣史给他在典籍中找东海龙王的去向。圣史一看结果,连声音都哆嗦起来:“找是找到了,不过据我推算,他即将……”


天帝摆摆手打断他,圣史匆忙在地图上圈好位置递过去。




敖广离开深海,大隐隐于市。


他化身的人形依旧是青年模样,一袭白衣绣红纹,就像是当年蓬莱山间。


没了一身负担,他倒是从容了许多。他到茶馆里喝酒,看人打麻将,听街坊邻居拌嘴,最后坐在树荫下教路边遇到的孤女卖冰镇酸梅汤。


冰块很值钱,一般只有皇族才见得到,他借着自身神力,能替小姑娘自给自足。小姑娘在前面盛汤收钱找零,他坐在后面摇着蒲扇。街坊邻居当他俩是落魄的奇人异士,看着可怜,常常给他们口饭吃。


直到有天黑云压顶,暴雨倾盆——自从他来了,此地就罕有晴天。突然乌云急速退却,水汽来不及蒸发,在空中形成一道硕大的彩虹。一位华服男人缓步走来,撑着伞站在酸梅汤铺子跟前。


敖广正忙着往酸梅汤里加冰块,头也没抬:“小妹,过来招呼客人了——您要来点什么?”


来人声音低沉:


“来看看你。”




敖广手一抖,酸梅汤直接冻成了冰坨子,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天帝无奈地笑笑:“也不用这么紧张吧?”




天帝一路尾随他回到家里。


敖广让天帝坐下休息,说要给他倒茶,走进偏门就不见了。天帝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规规矩矩地从正午坐到黄昏才意识到敖广早跑了。天帝气得牙根发痒,上一个欺骗过他的人还是蚩尤,最后被他打得形神俱灭。可这敖广是他的情劫所在,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心尖尖,打也打不得,碰也碰不得。他冷哼一声,捏了寻路诀就一路找过去。


龙族日行千里,敖广为了掩藏踪迹还四处留下了误导的痕迹。当天帝不得不绕着整个华夏转了一圈,最后在江南的集市上找到大口大口喝着酒的敖广时,就连从不知疲倦为何物的神仙都感到有些筋疲力尽。


“你跑什么?”


敖广显然已经有些醉了:“我以为今生都不会再见到你了。”


“我这不是来了么。”


敖广摇摇头:“不如不来。”




敖广闭门不见他,这奈何不了向来霸道的天帝。他穿墙而过,直接走到卧室,抓起躺在双人床上的敖广后脖子。敖广酒还没醒,被突然这么一拎,眼都没睁就对着眼前人龙啸了一声。


天帝面色如常,把他往床上一丢。他禁锢着他,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跟他说了一遍。


敖广匪夷所思,凡心最难修炼,得知天帝不能飞升的原因竟是自己,他实在想不清楚曾经那段囚禁者与宠物的关系是怎么能在天帝心里留下没法飞升的情结的。


就像飞鸟和鱼的相遇,一个是掠过天空一时兴起的回头,一个是浮出水面一不小心的张望。从此以后,天高海阔,永不相逢。




二人的衣服都零零散散地扔在床上床下,天帝把玩着敖广鬓边的长发,问:“我因为你才动了凡心,你不高兴吗?”


“高兴,”敖广冷冷地说,“当年你带我走,驯化我,是为了让我成为你战场上的棋子,战事结束就可以立即束之高阁;如今你来找我——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成了你的情劫,但其实你也不过是想借我的手,度了这情劫,好早日飞升吧?”


天帝脸色阴晴不定,犹豫半天才组织好语言:“我算出你阳寿将至,打算回来陪你过完这一生,了却心愿……”


龙的生命最长可达上万年,但敖广是普通血统出身,寿命远达不到这个数。更何况在海底用神力镇压妖兽多年,他的精神力已经大大耗损,如今可能已经不剩百年寿命了。


敖广天帝甩下身,化身成龙飞上天际。




无论他去哪,天帝总能找到他。一开始敖广还在各地辗转,后来也被逼无奈缴械投降,躲进一个僻静的山庄里隐居。纵观他这一生,似乎只是在一场又一场的谎言中辗转,老来也没能换一个彻头彻尾的清净。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怀着恨意抚养长大的儿子,最终并没走上他给他设计好的道路。灵珠魔丸都因善封神,算是化解了一桩恶果。


天帝偶尔会来找他,不容拒绝地在这住上几日,有时几周,有时数月。山里的生活朴素而清苦,敖广在山脚下造了个湖,学着人类饲养那些鱼苗。天帝住着的话,就会帮他撒撒鱼食、去山上摘蘑菇和野菜,再带回来给他。同以前一样,二人独处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天帝用絮絮叨叨的话填满的,只是他眼底时常出现的认真和深情,总会让敖广心生不安。


但唯独没有例外的是,他一定会在某个清晨不告而别,然后过段时日再回来。


敖广觉得,就和蓬莱山上一样,天帝把他圈养着,以满足自己所有的一时兴起。每一次“说不定他是认真的”的念头都会被天帝用实际行动证明他的期待都是纯粹的妄想。


直到一个明明是盛夏的夜晚,天帝在不辞而别半年后,裹着满身雪花敲开了他的门。


还不等敖广说什么,天帝从怀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炉子,打开,里面是一颗丹药。


“昆仑山顶有一种仙草,用它炼化成的丹药,哪怕是人族都能被强行提升神格。你生为妖族,本就比人族接近天宫,再加上你助我平定华夏、多年镇守东海,又抚养灵珠成材,立下的这么多功德,足以让你和我一起飞升了。”


夜风吹过,本就满身寒意的天帝被吹得更冷了些,居然轻轻咳嗽起来。昆仑乃神圣之地,没有固定地址,前往的方法就连仙人也不能随意掌握。也许这就是他为什么时常突然告别,又突然回来的原因……为了得到这株仙草,哪怕是他,也必然九死一生。


敖广一愣:“你损了多少修为?”


天帝摆摆手:“还能修回来的。”


敖广叹了口气:“何必呢?我不过是你的宠物。”


天帝“啪”地一声盖上盒子,抖抖身上的雪花就把敖广抱个满怀。龙族虽然体质寒冷,但总比从那极寒之地要暖和不少。


天帝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


“错,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他们纠纠缠缠了一千多年,除了性事上的缠绵外,天帝竟然还是最喜欢吻额头这个动作。每当他亲他时,敖广总觉得自己还是条小龙。


天帝小口小口抿着敖广给他煮的药汤。自从他从昆仑回来,元气大伤,敖广去龙族的神塚里好不容易才找出这张修复灵魂力的古药方,每天煎给他喝。


可毕竟是龙族的药方,原料基本上都是深海里的东西,实在是太苦了,还又腥又咸,天帝每一口都喝得愁眉苦脸的。


其实加点糖也没关系的,但是敖广使坏的心忽然就起来了:“不好喝啊?”


天帝满脸悲伤地点头。


“那给你点蜂蜜如何?”


天帝猛点头。


敖广拿出蜂蜜桶,在天帝欣喜的眼神下……用筷子尖轻轻蘸了一小小口,递给他:“就只能吃这么多,不然药效就破坏了。”


天帝的表情一下子垮了下去,眉毛都耷拉下来。


敖广乐呵呵地笑着,看着天帝珍惜地就着自己的手把蜂蜜含进嘴里。




做神仙逍遥久了,用着血肉之躯难免不方便——当然这只是天帝的借口,在他第一百零八次烧糊饭菜后,敖广无言以对,只能站在炉灶旁翻白眼。


天帝佯装瞪他:“现在不是小龙崽子了,敢挤兑我了是不是?”


敖广赶紧摇头,走过来拎起水和丝瓜干开始刷锅。天色已经渐暗,再拖下去要吃不上晚餐了。


天帝不知从哪摸出一把葫芦丝,咿咿呀呀地吹起来。天帝的音乐细胞实在是难以恭维,说是噪音都不为过,敖广听得心里实在烦躁,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偏头一看,那葫芦丝居然是一只蟾蜍变的!


敖广拿起锅铲作势要揍他,天帝闪躲两下放走蟾蜍,最后也不嫌脏,往地上一躺,把气势汹汹的敖广抱个满怀,还双手双脚禁锢着不让他挣脱开。


“我小时候,父王喜欢在家里击鼓乐,都是青铜做的,我不喜欢,我喜欢清亮的声音,就自己偷偷弹古琴。可我弹得也不好,父王面子上挂不住,后来有一天,他把我的古琴琴弦全划了。”


敖广停下动作,他很少听天帝讲以前的事。


“后来我就自己做葫芦丝,葫芦哪都能弄到,他毁一把我就再做一把。一开始我躲到山里只吹给自己听,后来成了天帝,我吹得再难听也有人恭维。久而久之,我反倒没兴趣了。”


敖广不知说什么好。


天帝从下往上看着他,犹豫片刻,忽然说:“之前你在东海的时候……我经常去看你的。”


“你有吗?”敖广诧异道。


“有,但只是远远的……虽然我在天庭宫里用水镜也能看,但我自己来过几次。我来看你,也看到了敖丙,他不知道有我的存在吧?——只是这一切,我都没告诉你。”


天帝沉默了一会:“我自盘古开天、女娲造人之时就有了意识,我来这世间几千年,走遍天南海北,创造无数壮举,遇到无数奇事……唯一不曾得到的,是一颗真挚的心。”


他犹豫片刻,断断续续地说:“当初一遇到你,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就是想把你带走……”


两人都沉默下来,天帝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其实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到了嘴边只变成一句小心翼翼的:


“你明白吗?”




再后来,他们告别山间小屋,游历了多个大陆,踏上无数神山,捉过小妖,斗过术士,赈济灾民,提拔贤官。


他们甚至造访了先人不曾造访过的大陆,看到无数奇珍异兽,不同的神迹在不同的世界上演。


最后,天帝和敖广一同回到东海龙宫,这也方便敖丙和哪吒时常回来探望。他们打算等到敖广寿终正寝之时,两人的灵魂就一起飞升。


他们从最一开始裹挟着利益和预谋的相遇,到后来掠夺和温柔一起在蓬莱山间野蛮生长,随之是天空深海永不相逢的漫长岁月,直到命运大刀阔斧,尘埃落定,二人才终于得以比肩,心安理得地陪伴在对方身边。


敖广侧卧在天帝身旁,闭着眼睛:“几百年前,我可不敢想象还有这么一天。”


天帝点头称是,又叮嘱:“等我们都飞升了,你可不要像现在这样,天天赖在我身边,引诱我跟你肌肤之亲。”


敖广就笑,说不知道是谁喜欢从背后掐龙脖子,还掐了好几百年。


天帝瞪他,他瞪回去,不一会两个人就缠绵在了一起。


恰巧回来的敖丙和哪吒还没靠近就听见门重重关上的声音,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冷水,以十万八千里的速度飞到了海面上。




以上,便是圣史在史书上记载的,关于东海龙王敖广的所有内容。




史书漫漫,但星辰早已烙下了命定的轨迹。后代历届圣史翻阅此典,总发觉和二人命格并不相称,这部分典籍被人篡改过。只有最初的圣史清楚真正发生的是怎么一回事。


那年定海神针失窃,东海泛滥,西边大旱。


刑律之神在街头卖冰镇酸梅汤的铺子前找到他,厉声质问:“东海龙王敖广,你可知罪?”


敖广沉默不语。


“你擅离职守,使得定海神针失窃,还牵连西部大旱,寸草不生,百姓生灵涂炭。这等罪名,理应受天刑,诛九族……”


敖广霍地抬头:“不许动我儿子!”


“……但如果你能解决西部大旱,将功补过,天庭可以网开一面,放敖丙一条生路……”


敖广沉默半晌:“天帝呢?”


“天帝已经跳脱三界。”


敖广叹了口气,拂袖而起,直奔西部。他化身为龙引来水汽,却因为这里温度太高,乌云无法成形。无奈,他只好一片片剥下龙鳞撒向地面,龙鳞化成石林,定住过于疏松的泥土;他折下龙角抛向远处,龙角化成两座高耸入云的大山,挡住外泄的水汽;他身上的精血一滴滴落入泥土,枯萎的种子在润化下重新发芽……原来死亡是这么一回事。


“不要!”


恍惚间,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喝止他。


敖广扭头,看到天帝正拼命向他赶来,脸上交织着愤怒和愧疚。他驾着云飞来,而敖广的视线正在渐渐模糊。


“敖广!不要死!你快点凝聚元神!”天帝一边疾驰,一边对他动用秘法。


敖广化回人形,原本精美的袍子现在已经残破不堪,余下的部分也被血沾满了。他吃力地笑了笑,居然还有力气挺直腰板,伸出手,对着天帝拜了拜:“你来晚了。”


“我去了集市,我去找你了,我只比那刑律神慢一步,如果我早知道,我……”


敖广摇摇头:“我不是说这个,从你将我放逐到东海海底的那一天起……你就已经晚了。”


他忽地一笑,问:“你明白吗?”


当天帝冲到他面前时,他的目光已经暗了下去。


龙重重地跌向地面,元神四散,化成湍急的水流从山峰上倾斜而下,带着席卷一切的力量,破开土壤,奔涌向东,那是他来时的方向。天帝站在水流中,伸出手极力想要抓住什么,可是不论他怎样用力,手中的微光都会迅速流走。水流那么急,不带一点回旋的余地。


他缓缓跪在水中。




最后,天帝私自篡改了史书,留下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他在无数个午夜梦回间想象的虚构故事。他将龙封为华夏主神,勒令历代君臣帝王必须朝拜。自此,龙成为后世历届的唯一图腾,作为天帝的眼睛,守护着华夏文明,千秋万代。


他最终没有飞升,而是回到了天庭宫,时常去蓬莱山间隐居,一去就是数月。


后世神官再去拜访他时,发现他的袍子上绣了一条白龙。白龙看模样身形还是条稚嫩的小龙,不是什么高贵血统,全身素净,无任何花纹,唯独一双眼睛睁得溜圆。


一如他们初见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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