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如果你找我，就来海边，吹响这个海螺。”
陈塘关的夏天不会太热，但风是燥的，走两步就黏糊糊的全是汗。
只要爹娘不在家，哪吒一准会跑到海边来喊敖丙出来。一开始还需要跑到海边用海螺喊，到后来干脆雷打不动，日上三竿的时候，哪吒从树林里一路小跑奔向海边，敖丙从海边的大石头后面警惕地探出头，确认四下没人才放下斗篷走过来，从不承认自己其实早早就等在这里了。
有了玩伴，连带着陈塘关百姓民生都安稳了许多。
这些年妖魔横行，举国上下民不聊生，这一隅城镇能有此安稳，一方面是因为哪吒忙着谈情说爱懒得理他们，另一方面也是李家斩妖除魔劳苦功高。俗话说大灾之前必有先兆，雷刑一事板上钉钉，不少有能之士早就推算出了不久后将会有一场天劫除魔的盛事。他们借着借鉴讨教的名义入了陈塘关，在百姓中悄悄住下，想等着事发时象征性出点小力，日后向各自大王讨要功劳时，能分一杯羹。
恰巧有天有个游手好闲之徒偶然来到海边，看见正在扬沙成塔的哪吒和敖丙，敖丙头上的角散发着温润的光。陈塘关百姓向李家许诺过绝不能向外人提起哪吒，可是假如他串通了别的妖怪呢？如果日后别的妖怪和他一起联手为害百姓呢？那可怎么办？
小老头吓得屁滚尿流，拉着隔壁的巫师，一五一十地把见到的妖怪描述了一番。
角直立为蛟，分叉为龙。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凭描述，这群巫师还是推断出那是一条已经修炼成人形的龙。龙族是最接近神的妖，法力无边，而越是法力强盛的妖，除掉后去大王那领的赏就越高。哪怕那只是一条小龙。
敖丙浮在海水中央，以最快的速度进行着今天的功课。他想尽快出海和哪吒玩，但师父很严格的，完不成任务不许吃饭，更不许睡觉，对他自己而言，他也不想让父王失望。所以他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练习，练完后差不多就是哪吒要来的时间，两个人一起偷偷玩到日落再各自回家。
他还在练习掐诀，凝神练习着远程遥控海中的游鱼。忽然，海面上传来几声急促的海螺声，而且那声音像是刚吹出不久就被生生掐断了似的。比以往早不少，敖丙一愣，莫非出事了？他功课也不练了，直接向海面冲去。
天刚蒙蒙亮，朝霞洒在海面上，正是一天中阳气最足的时候。四下空无一人，敖丙紧张起来，正要放出精神力去探查哪吒的踪影，忽然又听到一声海螺声。
这是从那片树林里传来的！敖丙飞身掠起，向着声音的来源冲去。那是一片较为开阔的洼地，周围都是树，草甸铺满了整个山谷，零散分布着一些突出的圆石。可依旧不见哪吒的踪影，他正想再往前，忽然眼角余光看见一棵树后有一个全身布满阴森花纹的人，披着复杂的骨质和毛发质的饰品。
他望着敖丙忽地一笑，手中骨杖往地上重重一插，周边风声忽起。这是巫族的法术，敖丙认出来，他身上画着的是一个巫族的记号，是巫族最危险邪恶、由于行事对族人有强烈威胁而被逐出族群时绘在身上的图腾！
不知他们在这预备了多久，当敖丙入阵，骨杖立即落下。骨杖代表图腾柱，图腾柱立，先前在地上布好的阵“嗡”地一声，术法正式完成！这里不止他一个人，几十个不同门派的术士分别从树后走出来，口中念念有词，共同发动着这个大阵，展现着自己的本领。
敖丙向四周看了看，虽然出其不意，但只就这个阵法而言，他们实在不是自己的对手。领头的手里拿着那个海螺，敖丙看也不看其他人，直冲到他脸上：“你把哪吒怎么了？你怎么会有这个海螺？”
那人嗤笑一声，手一翻海螺便变了个样子。原来它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海螺，被他们施了术法，假扮成了敖丙给哪吒的海螺。
敖丙松了口气，但没等他有多少喘息，术法已经完成，霎时间空中乌云密布，雷电在其中隐隐出没。千万不要小看雷电的力量，它是自然界唯一具有短时间爆发巨大破坏性能量的东西，生来就带有破除一切的狂妄。四下狂风大作，风中有浓厚的威严和压力，就连最粗的树木都抵挡不住压力，树枝压得噼啪作响。这就是巫师的力量吗？敖丙有些意外。
此地不宜久留。带着被人假扮哪吒的不快，敖丙速速后退想要离开阵法的范围。那个手持骨杖的巫师看出了他的意图，忽然高声念起咒语，手足在半空中飞速变幻，像是跳某种奇异的舞蹈。这是巫族的法术，一个面具似的图腾在他背后缓缓浮现，并不断膨大，逐渐比山还高了。敖丙只无意中瞥了一眼，就觉得一种焦躁自向来如清泉般沉静的心底弥散开来。他不敢再看，匆匆扭过头，脚下加速。但他还没来得及拉开距离，那个图腾忽地不见了，接着，它仿佛突然获得了形体一般，出现在他身后并给了他后心重重的一击。这一击生生拦住他的去路，甚至把他打了个踉跄。
其他人也分别开始吟诵起自己的咒语。这群术士不来自同一脉，各自的术法和能力也天差地别。霎时间，此处的能量场由于过多人施不同的法术而扰动起来，能量相互碰撞、闭合，连带着周围气候都变得反常起来，短短几分钟之内阴雨晴雪几度变幻。敖丙定了定神，调动吐息，双锤出现在手间。
要说呼风唤雨，那还是龙族厉害！这群人类修行再厚，也终究不过是与天地沟通，试图借力使力，怎可能比得上生来就集天地灵气于一体、化形于云雨之中的龙呢。
原本被这群人召来打算劈在敖丙身上的雷，霎时间就换了位置，大雨倾盆，数十支雷齐齐破出云层。敖丙看他们一眼，双手掐诀指挥这些雷落下，伴随着地动山摇般的巨响，这些雷分别在术士面前的空地上炸开！
术士们有些后怕地看着分别距自己不到一米的深坑，能驾驭雷电力量的人不可能无法控制它的落点。若不是敖丙心存善念，这些人怕是已经灰飞烟灭。
敖丙淡淡道：“你们人类修行不易，现在离开，我可以当一切都没发生。”
“妈的，这妖有点厉害，”一个手持罗盘的术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是占卜的高手，哪吒的天劫就是他最先推算出来的。他破口大骂：“别听他的，他在说谎！一起动手，速战速决，我算过了，今天不收了他，我们谁都别想走！”
“我没……”
但他们没有给他任何辩解的时间，一时间，吟诵声齐齐响起，在这片空地的周围，一道光影屏障像是从地下生长起来般向天空蔓延，这是囚禁的咒术！敖丙不敢再等，转身化龙，朝着天空扶摇直上，却不想那屏障始终快他几分，最终到了敖丙当今还飞不上的九万里高空，它缓缓地闭合了。
敖丙试探性地对着屏障甩甩龙尾，没想到那屏障看上去虚幻非凡，却有着十足的囚禁力。敖丙一碰到它，只觉一股灼烧感迅速席卷尾部，触碰到的龙鳞都隐隐有了烧焦的痕迹。他赶忙退开，绕了一圈看到没有明显的薄弱点后，无奈地化回人形，回到地面。
一个术士捏动手诀：“困住他了，收。”
“我不曾伤过任何人，你们为何一而再伤我？”
术士冷哼一声：“妖就是妖，为非作歹难道不是你们的习性？”
“怎么会呢？”敖丙有些无奈，“妖族也想积累功德，潜心修炼，不随意乱生因果，不然不可能飞升……”
他话没说完就被几声粗鲁的爆笑打断了：“就凭妖，也想飞升成神？笑话！”他们齐齐咬破舌尖，抵着上颚用舌尖画符，人身上阳气最盛的舌尖血绘成符文，被他们一同喷向阵法，这一下就让阵法力量陡然增加，且不说力量顿时翻了几番，甚至开始朝着中间缓缓闭合！
敖丙挥动双锤，聚气，驱动着阵法外的乌云，用雨水笼罩了整个阵法。他缓缓吐息，水瞬间成冰，尖锐的冰锥一个接一个落向地面，砸向术士和他们各自手中的法器。几个术士下意识想退开，心神一乱，法阵骤然出现一个缺口！敖丙抓准机会，屏息在自己身上覆盖了一层冰凌，想要从那个破口里挣扎而出！
穿阵而过的瞬间，阵法仿佛淬了三昧真火，冰晶悄无声息地直接蒸发掉，连带着烧焦了不少头发和外衣。一个术士冷哼一声，在敖丙背后的位置踏起步罡。
敖丙挣扎着赶在法阵重新闭合前飞出光幕，刚稳住身形，忽然看到面前半空中悬浮着一个人。
那人眼睛半闭，面如死灰，嘴角仿佛不受力般下垂着，俨然是一具被控制着的死尸。
敖丙只定睛看了一眼，顿时慌了手脚。
“哪吒？”
002.
哪吒漂浮在半空中，敖丙焦急地收了双锤，去探他的脉搏：“你怎么样了？”
脉象虽然微弱，但还是有的……敖丙气急，低头想质问那些术士，却猛地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样。明明还是在刚才草甸的位置上，那些术士却都不见了，周围的树木全部拦腰折断，河流枯竭，草地烧焦，没有燃着火的位置被寒冰覆盖，没有几处土地是可以落脚的。天地间一片寂静。
这是怎么回事？敖丙担心失去意识的哪吒掉下去受伤，索性把他用袖子拢住，拦腰抱起：“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触碰到他肩膀的瞬间，怀里的人蓦地睁开了眼睛。敖丙低头对上那双通体漆黑、没有一丝眼白的眼睛，吓了一跳。
这是天地间至阴之物才会有的眼睛！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哪吒缓缓开口：“都是你干的……”
“你说什么？”
哪吒一字一顿：“我说，这一切，都是你的错。都是你干的，现在我要离开你了。”
即使敖丙知道他是被人控制了，却也无法忽视那话里不容置疑的责备。他说什么？生灵涂炭的土地、空无一人的村落、被人中伤利用的哪吒……都是因为自己？
敖丙方寸大乱，下意识地松开了抱着哪吒的手。下一秒，空中的云忽然不受他控制地聚积起来，且越滚越盛，隐隐有金色的光在其中穿梭，吸收了所过之处所有的能量。
那是天火！天庭用于刑罚之火！
龙族能呼风唤雨，却独独对火有所畏惧。敖丙有些发愣，这是天庭的意思吗？自己逆天而行，伤了百姓，又害了自己的挚友，所以要来惩罚自己？
敖丙有些发蒙，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但看着哪吒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瞳，他呼吸困难。他看着哪吒大踏步地背对着自己离开，也好，走远点，别回头……如果这就是天火，至少不要连累你。
头顶噼啪作响，极其细微的光从云层中发射出来，他知道这就是开端了，接下来，九九八十一道天火会一道一道接连落下，燃尽一切邪灵。敖丙闭上眼睛，意料之中的轰隆声在耳边炸开，却没有相应灼烧的痛觉。他睁开眼，随后撕心裂肺地喊了声“不！”
那九九八十一道天火，尽数落在了哪吒身上！
他像是不知道痛一般，沉默地站在火中，任凭天火扭曲他的皮肉、燃着他的精元……敖丙只是愣了一瞬，控制着四海的云雨都向这里汇聚。他不顾一切地向他冲去，龙水是不可能扑灭天火的，但至少能不能让这火先停下，或者让剩下的火落到自己身上……可是就在他即将碰触到哪吒的手的瞬间，哪吒的身体爆发出一阵金光，接着，整个身形在火中晃了晃，然后无声无息地落了下去。
“不要……”
哪吒始终没有回过头，敖丙想象不出他的表情。如果自己再快一步，是不是就能救下他？他感觉呼吸困难，自幼在龙宫中按部就班沿着师父和父王铺好的人生轨迹前进、没体会过任何特殊情感的敖丙，头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后悔。
他愣在原地，忽然感到浑身发冷。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这阵阴寒忽然又消失了，接着，周围世界扭曲起来，像是被人从外部空间生生撕裂般，他眼前的世界被“撕开”了。哪吒的火尖枪捅破这个阴暗的幕布，枪尖对着他的鼻子。哪吒在外面没好气地喊：“你是不是傻！快点醒过来！”
敖丙愣在原地。哪吒见他没反应，气得直接伸出手，拽住他的衣领，狠狠地把他从那个扭曲的时空里拉了出来。
敖丙猛地一惊，魂魄归位，猛地惊醒，面前果然是哪吒那张不耐烦的脸：“叫你老半天了，都不醒，至于吗！”
“我……”
敖丙刚想解释，忽然想起那些术士，扭头一看，他们大多都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来找他玩的哪吒遍寻不到他，看到这边有动静，就来凑凑热闹，没想到刚好看到他被困在法阵中挣扎的那一幕。哪吒不可能允许别人欺负他的敖丙，先动手击飞了几个站得比较远的术士，却已经拦不住正中央踏动步罡的术士——他们早有埋伏！地上除了困住敖丙的阵法外，还有一个百鬼聚灵阵。这是道家极为阴毒的法术之一，借用极强大的阴气，将方圆数百里的鬼魂全部吸引过来。鬼魂靠近，阴上加阴，这个法阵的作用又会更强！短时间被如此多的鬼魂接近，普通人可能会直接魂魄出窍、被抢占躯体，一些体质较强的人可能会落下的疯癫的后遗症，而对于像敖丙这样的灵龙，虽然不至于被鬼魂占了便宜，但至阴之气对于内含罡气的妖族来说，会让他们陷入极深的幻觉，一时之间失去所有行动能力。
这群术士，恰恰等的就是敖丙失去意识的这几十秒！
却不想从他们屁股后面杀出个哪吒，而且下手完全不知轻重，左一拳右一脚，直把人往树上揍。一个大巫还不甘心，转身对着他发动巫术，可惜还没施完法，就被他一枪火尖枪崩到海里去了。
先是以为他在自己眼前死了，后来发现他不仅没死还来救了自己一命，同时用暴力手段把自己尝试怀柔半天的敌人打趴下了一多半。敖丙一时之间有点心情复杂。
“这里有两个妖，回去禀报大人！”一个瘦瘦小小的人点足掠起就要逃跑。他练的是轻功，在战斗中大概是充当侦查员一类的角色。敖丙按住哪吒：“你留在这里，我去追。”
敖丙化身为龙，引着风雨一同追赶那人，哪吒望了他的背影一会，见他们已经走远了，扭头冷哼一声：“你们是不是仗着他脾气好，以为他是个好欺负的，就想把他带走了？”
一个明显比别人高出几头、满身肌肉的武家术士上前一步，挡在受伤的术士们前面：“我们是行侠仗义，斩妖除魔。”
“斩妖除魔？这不是巧了么，小爷我也是干这行的。”哪吒腾空而起，抱起半棵折断的树就迎着他们面门砸去。刚才一场斗法，术士要么皮肉受伤，要么精神力大损，眼下面对这种袭击，居然几乎都没有半分力气逃跑。武家术士大喝一声，把身体膨胀数倍，挡在其他人面前，双手握拳挡在脸前。树干已经应声落下，武夫低吼一声，树干竟在他身上生生碎成数千碎片！他后退几步站稳，双手鲜血淋漓。但即使如此也实属不易，他居然能生抗下这一击！
“再来！”哪吒转而奔向另一块巨石，武夫气息还没调动回来，慌忙抬手抵御，但哪吒的速度实在太快，他眼前一黑，哪吒举着巨石已经腾空而起，眼看就要砸在他和他身后的众人身上！
武夫一向无畏，但这一刹那，所有人都抱上了必死的决心。有人挣扎着掐诀，有人画起符咒……但都已经来不及了。伴随哪吒的吼声，巨石轰然落下！
然而，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与死亡。术士们面面相觑，却见一道冰柱自地面拔升数十丈，稳稳地将巨石冻在其中。敖丙拉着那个瘦瘦小小的术士，轻轻对哪吒摇了摇头。
哪吒撇撇嘴，还真收了火尖枪，对着术士们说：“说我是妖，可以；说他是妖，不行。你们听懂了吗？”
术士们忙不迭点头。
“一看就是没听懂，滚吧。”哪吒飞起一脚，把剩下的人也踢到了海里。
哪吒跟随太乙真人修行多日，认识许多阵法，他也知道在百鬼聚灵阵中，敖丙会受到怎样的影响。哪吒看他样子就知道他一定看见了什么惨痛的幻觉，但是敖丙不说，他也就不问。
他们并肩坐在沙滩上，哪吒叼着根草，沉默了一会，忽然吐掉，站起来拍着他脑袋，嘴硬道：“下次记得坚定一点，不要搞得又是小爷救你。”
敖丙却忽然想起百鬼聚灵阵中看到的幻象，心里不寻常地起了一丝波澜。
他躲开哪吒的手，转而把小小的他捞进怀里，轻声应道：“好，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如果再有下次，你遇到危险，我哪怕拼上自己性命，也定会毫不犹豫去救你。
-fin-
